先内战后饥荒?诺奖得主为什么还能连任总理
正在经历着新冠疫情、内战和人道主义危机,甚至可能还有大规模饥荒的东非国家埃塞俄比亚,在6月21日举行了全国大选。
这是现任总理阿比·艾哈迈德上台后的首次全国大选。2018年获彼时的执政联盟提名成为总理的阿比,在2019年因与邻国厄立特里亚达成历史性和解协议而获诺贝尔和平奖荣誉。然而,也是这位手握诺奖的总理,在一年后的2020年11月,宣布对该国北部提格雷地区的执政党发起“执法行动”,开启了埃塞最新一轮、直到目前仍未真正结束的内战。
在疫情、战争和饥荒的阴霾之下,阿比本人将这次选举称为“埃塞俄比亚自由和公平选举的首次尝试”,但对媒体和更多人来说,比起这次结果应无太多悬念的总统选举,北部仍处在战争中的提格雷地区的饥荒态势要紧迫得多。6月10日,联合国人道事务与紧急援助副秘书长Mark Lowcock在G7峰会圆桌会中直言不讳地表示,提格雷正在经历饥荒(There's famine now in Tigray)。
对于国际组织高级代表,这是一个极为罕见的措辞,而这一隐含政治指责的声明也随即遭到了埃塞政府的反复否认。21日当地时间下午,阿比被簇拥着进入家乡的一个投票站。面对记者的提问,阿比再次给出了笃定答案:提格雷没有出现饥荒。
饥荒传闻与内战阴霾
6月初,联合国粮农组织开发的综合粮食安全阶段分类(IPC)报告称,今年5月至7月,据不完全统计,提格雷及周边地区共计550万人面临粮食安全威胁,并需要获得粮食援助,其中的35万人面临饥荒。根据IPC的标准,这35万人被归类进最高警戒级别的第五级粮食安全威胁(“灾难级”),是2011年索马里饥荒以来受到“灾难级”粮食威胁人数最多的一次。
若战乱和民众流离失所的状况持续,7月至9月,该地区将有40万人处于最高的“灾难级”粮食安全威胁之下。
● 埃塞俄比亚遭遇粮食危机的人口数量预测 / IPC报告
关注点之一集中在内战可能已导致提格雷地区农民错过了播种农时——与城市或相对封闭区域内粮食安全问题通常聚焦在交通或物资分配不同,近代历史上,前一个播种时段被人为破坏,在农业地区往往预示着广泛饥荒即将来临。今年3月,比利时根特大学团队发布“提格雷人道主义地图”,这个直到去年三月仍在提格雷地区开展农业项目的研究团队称,他们观察到,随着该地区5-6月开始的播种期的到来,农民很可能已经因为没有种子、耕牛和化肥,而错过了一个种植季。
如果只是错过一次播种期,也并不直接意味着必然会发生饥荒,毕竟现代社会还有交通、贸易和国际援助,该国此前也已发展起了较为成熟的“生产安全网计划”。但提格雷地区的问题在于,如今这场灾难在许多研究者看来人为因素尤为突出。曾研究东非地区饥荒的《非洲之角的真正政治》作者、英国学者Alex De Waal指出,提格雷地区广泛存在“饥饿犯罪(starvation crime)”行为——士兵系统性地破坏当地的银行、生产设备和生产过程,农民既无法从银行取到积蓄以投入正常生产,试图耕种的农民还可能遭到士兵暴力威胁,再加上大规模民众流离失所被迫远离了自己的土地,极大地恶化了当地的粮食安全状况。
前述联合国人道主义高官Mark Lowcock则多次指出,在提格雷,“粮食肯定正在被用作战争武器( "Food is definitely being used as a weapon of war.")”,强烈指责厄立特里亚和埃塞政府军士兵故意阻挠农业生产和物资援助。
● Mark Lowcock 6月10日发推重申提格雷饥荒,18日宣布正式卸任 / 推特截图
国际媒体对提格雷饥荒的大量报道表明,饥荒可能已不是未来时,而是现在时:已有大量来自提格雷地区医院、严重营养不良的儿童的照片被公布在网上,当地医院挤满了因严重营养不良、脱水和急性并发症需要入院抢救的患者,其中大部分是儿童。此前联合国提出,由于身体条件相对脆弱,且缺乏经济能力,饥荒中儿童的死亡数量可能将占到死者总量的三分之二左右。
还有当地人向媒体报告了在相对偏远的村庄内,早上起来发现邻居已经饿死的事例。
埃塞政府对于所有这些报道和声明都采取了否认态度,该国驻澳大利亚大使在接受采访时宣布这些有关的讯息都是战区采用的“信息战”手段,埃塞农业部长Sani Redi Ahmed在6月中旬举行的记者会上称,提格雷地区大多数农民已经按时完成了庄稼的播种,埃塞政府代表称粮食援助已经大体发放到位,总理阿比办公室同期发出的声明则提出,过去几年埃塞的经济和农业增长足以应对目前的粮食短缺状况。
但国际组织反馈与埃塞政府的表态存在巨大出入:联合国5月份记录的130起针对援助物资的袭击事件中,108起由厄立特里亚或/和埃塞联邦军实施(另外21起由邻州阿姆哈拉民兵实施、1起由提格雷士兵实施),而预估暂时获得了(并不充足的)粮食援助的人口仅占急需粮食援助总人口的约13%。6月,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估计提格雷有至少33000名严重营养不良的儿童处于无法获得援助的境地,随时可能因饥饿死亡。
根据根特大学“人道主义地图”,提格雷的六百万人口中,约三分之一人口生活在目前联邦政府控制的地区;另外三分之一生活在厄立特里亚军队占领地区,厄军并不配合救援工作;另外,还有150万人生活在提格雷地区军队控制的地区,这些地区移动网络还处于切断状态,救援无法触达。还有不少居民已经逃往邻州、邻国或流离失所。
● 提格雷地区战争各方控制区统计(截至21年4月23日)/ 根特大学“提格雷人道主义地图”
阴霾下的选举
正是在如此背景下,埃塞俄比亚迎来了阿比口中“自由和公平选举的首次尝试”,虽然提格雷和其他共计五分之一的选区由于战乱未歇和安全考量,本次没有组织投票。全国投票开始前一天,阿比还在采访中承认,联邦政府盟友、邻国厄立特里亚军队仍在提格雷地区活动——数月来,厄军在该地区的残暴行径被媒体频繁曝光,而此时离他表示厄军同意撤离已过去三个月。
这是一场迟到了10个月、先后推迟了两次的全国大选,正是在这10个月内,埃塞俄比亚先后经历了新冠疫情和国家内战,如今国家形势较之2019年阿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18年4月最初上台时,阿比曾颁布一系列革新政策:释放政治犯、放松媒体控制、解除对反对派团体的禁令和对流亡人士的指控;在经济上,开发经济、促进私有化、吸引投资;他还将女性在政府中的任职比例提至50%。
他的著作《Medemer》,使这个意指“走到一起”的单词成为了埃塞俄比亚的流行词汇。在民族分裂危机背景下上台的阿比当时表示,越是在分裂和矛盾愈发深重的时候,越是要培养民族的团结意识,并庆祝多样性的存在。
● 6月21日大选投票现场 / 埃塞俄比亚选举委员会
但在现实中,事情并没有按照各方的希望发展:也是在阿比执政期间,他发动了内战,导致了国内民族冲突和矛盾的全面激化,战争中甚至出现了“种族屠杀”指控。同样依靠这次内战,阿比从政治上消灭了自己的最大反对党、也是提格雷地区执政党“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如今曾领导埃塞俄比亚长达27年的TPLF被联邦政府列为“恐怖组织”,它的领导层也一面指挥对联邦军队的作战,一面四处躲避抓捕,在中短期内失去了参选的可能性。
除TPLF外,阿比上台以来不断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民族政权自治的做法,也让其本民族奥罗莫人愈发不满。3月份,奥罗米亚州两个声势最大的反对党奥罗莫解放阵线 (OLF) 和奥罗莫联邦大会党(OFC)相继宣布,迫于安全威胁,它们“被迫”退出本次选举,并宣布抵制选举。两个党在埃塞人口第一大州奥罗米亚州拥有众多支持,但其领导人都已因各种原因被判刑或遭到监禁,失去参选资格。
在此之外,据国家选举委员会,本次选举中40多个政党委派了候选人,但大部分属于地方政党。唯一具有全国知名度的参选人是曾任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市长的Berhanu Nega,他在TPLF掌权时期被监禁并流亡国外,在阿比上台后回国。
因而在本次选举中,阿比已无实质竞争对手。
● 在前往投票之前,阿比先去视察了公路项目并种下一棵树苗 / 阿比推特
没人怀疑阿比将再一次赢得选举,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在前往投票站前,他还视察了一个缓解交通拥堵的公路项目,并在该地种下一棵树苗。在个人推特账号中,阿比发布了视察照片并配以文字:当民众出门进行投票,我们也在耕耘我们的“绿色遗产”图景。绿色遗产是阿比发起的政策,计划每年种植50亿株树苗以促进该国环境恢复和保护。
与之同时,提格雷地区无法忽视的人道主义危机仍在继续发展,而救援的有效性将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政府高层的政治意愿。就像东非研究学者Alex De Waal所说:“人道主义危机并无人道主义解决办法,解决办法必须是政治性的。”(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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